繁忙的火车站站场,中铁八局的一群黄背心手持杖,步为营,肩向上挺,唱着爷爷曾经唱过的川江号子奋力地行走在枕木或道砟上。贵阳的寒冬,风刮得让人爱恨交加,有时候它似乎是想直接将黄背心肩上的钢轨吹到车上去,好助他们一臂之力,同时它也贪婪的亲吻着黄背心裸露的每一寸肌肤;雨有气无力地向下飘落,无情地打湿凹凸不平的路面,黄背心的手杖入土越来越深了,步伐愈发步履维艰,黄背心坚挺的脊梁也向下弯曲了不少,唯一不变的是他们齐声高唱的川江号子。“一、二、三、起,么嗬,么嗬起……”,风刮得越狠,雨下得越密,他们口中的川江号子越发有力,时而前呼后应,时而众人齐鸣,那声音仿佛能响彻云霄,同时也让我内心一震。
霎时间,冰冷的雨水浸润着我的双眸,我想起了远方的他——我的爷爷,一位在曾吼着川江号子,终年行走于嘉陵江边的纤夫。从重庆的朝天门码头到秦岭南麓的广元,一千多里路,他自己都不记得走了多少回;说不清在奔腾不息的嘉陵江上漂泊了多少年;道不明闯了多少滩,历了多少寨。在他的记忆里有的是下一次重庆要隔很久才能经过自己的家门口的莫名欣喜,是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丝丝凄凉,是纤绳在他肩上留下的深深的烙印,还有他终年的纤夫生活留下的身体上的疾病。
徐向前带着红四方面军打到苍溪,强渡嘉陵江那一年,他出生了。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千疮百孔的旧社会,注定是颠沛流离与充满辛酸的人生。他的童年就在这样一个战乱不安的时代,或许跟现在生活在嘉陵江边所有孩子的童年一样,他也有摘桑葚、偷花生、捉鸟儿、到嘉陵江中游击水的愉悦,但这毕竟是短暂而又奢侈的幸福,更多的是我们不能想像的困苦。到了志学之年的他也想多读些书,以后可以吃饱饭,穿暖衣,生不逢时,时值内战全面爆发,时值国民党兵力枯竭,四下里抓壮丁补充兵源,难以想象太奶奶费尽了多少心思才使得她唯一的儿子没被当作壮丁抓走,或许从那时开始他就开始纤夫生活了吧。
新中国成立,他迎来了别样生活,虽然依旧拉着纤绳行走在嘉陵江边凹凸不平的鹅卵石滩与爬行在临江悬崖峭壁上,但他可以不用担惊受怕,可以不再流离失所,可以不用东躲西藏。不久,他有了自己的房子,三间泥坯房,后几经扩建已发展到现在的六间了。去年春节的时候我还跟他聊起了我们的祖屋,他乐呵呵地说“那屋住起来冬暖夏凉,而且很牢实,5.12地震也就放了几匹瓦下来”。他漂浮不定的纤夫生活让太奶奶饱尝了慈母思子之苦,当她的儿子还奔波在嘉陵江边的时候,她已经忙着为他张罗一门子亲事,一来延续香火,二来以解思子之苦。那是1955年的某一天,他与一位从未谋面的姓韩的女子喜结连理,接下来便是挑起家庭的责任,赶阆中、上广元、下重庆,一声“起…”吆喝起阵阵川江号子,拉上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一次次的出航。自三年自然灾害开始那年,他先后有了大姨、二姨、我爸等六个孩子,三男三女,看似完美而又幸福的一大家人,罐头似的挤在三间小屋里,食不果腹,衣不暖身,让他倍感生活的艰辛。好在太奶奶的操持之下,全家人相濡以沫挺过了这一难关。
渐渐地,嘉陵江上有了阵阵汽笛声,那声音愈来愈近,他不得不离开他熟悉的码头,卸下肩上沉重的纤绳,结束纤夫的生活。在他自己看来,他会的和擅长的就只有跑码头,离开了码头和纤绳他有些失落和迷茫,时常一个人或行走或坐卧在江边沉默地搓着烟卷聆听嘉陵江的倾诉和不时的汽笛声。为了维持生计,能让孩子们上学识字,他转行了,他跟以前一起跑码头的兄弟们干起了石匠,仍然是行走在嘉陵江边,凿岩开山,放石凿具,沉重的条石在高昂的川江号子声中被抬起,堆砌成形。在阵阵“么嗬…”声中,他送自己的女儿出了门,迎来了自己的儿媳,整个家庭充满了新的生机和希望。居住在嘉陵江边的人们似乎有一种宿命,跟滔滔不绝的江陵江水一样,他么的人生轨迹和站点也总是奔流不息的。当他还沉浸在四世同堂的喜悦中时,儿子们带上了母亲的唠叨,祖母的叮嘱,背起人生的行囊,为了生活的向往,理想的憧憬,渐行渐远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在我幼小的时光里,少有父亲的陪伴,更多的是爬在爷爷的背上,下河坝,拾柴,扯花生,摘桑葚,奔跑在我熟悉可爱的嘉陵江边,还伴着他深爱的川江号子。没有儿子在身边的日子里,我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希望和寄托,至今我还真切的认为那时的我最像男子汉,能上山放牛,下地拾麦穗,能打猪草,喂兔子,或许是单调的童年生活让这些家庭琐事充满了童趣,至今我还记忆犹新。
最终,我也没有摆脱嘉陵江儿女的宿命。7岁那年的一个清晨,我离开了生我养我的片热土,被父亲接到了镇上,开始求学生涯,接下来先后辗转县城、绵阳、南昌等地。从那时开始,我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仅有的也只是每年的寒暑假回去住上一段时间,每次回去都不知不觉发现他们越发苍老了,步履不再那么矫健,挺拔的身躯渐渐弯曲了。很多时候,我都想为他们做些什么,却总显得那么无能为力或被他们婉言拒绝。离开的时候他总是送出我很远很远,上车后他仍然依依不舍地站在原地用他那长满老茧的手在空中吃力的挥舞。车渐行渐远,老人,老屋,还有那滔滔不绝的嘉陵江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