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逸事－之三

第3节

黄昏开始降临。这是周月和她的姐妹们进入大学迎来的第一个周末黄昏。

现代都市中的大学，其实是无所谓黄不黄昏的。因为不等太阳西沉，多姿多彩的路灯便争先恐后地亮开了。这时的校园，比白天更精彩，更迷人。那些白天中看不到的红男绿女，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他们旁若无人地依偎着，从亮处走进暗处，从人多的地方走到人少的地方。想一想啊，华灯齐放，彩灯如梦，来自天南海北的青春男女，用十年寒窗的辛苦，换来进入象牙塔的门票，无论是从学习上，还是从感情上，他们都有几多梦想，几多憧憬。所以，这大学最初的周末之夜，对周月和李秀华她们来说，就格外地弥足珍贵和奇妙了。

李秀华提议，505号宿舍的三个女子决定去校园走一走。她们把饭盒寄放在门卫刘大爷那里，然后一路说笑着，走到一个人工湖畔。湖，似乎与大学是有缘的。全国许多知名大学都有多情浪漫的湖。其中尤以北京大学的未名湖闻名中外。

湖很大，大约有三四个篮球场的面积。湖中长满了荷叶。荷叶和湖水在灯光的作用下呈一片暗绿。湖被一排排杂树包围着，有点密不透风的气氛。树下是石块铺成的绕着湖沿的走廊，中间零星地安有铁花双人椅。尽管也有几组灯光在树林里亮着，但聪明的设计人员很理解人的心思，用在这里的灯光都很小，还戴上了有色灯罩。整个环境产生一种有灯无光的感觉。刚走进湖边不久，她们就发现在部分铁花椅子上，在些树木较密的暗处，有一对对合二为一的男女。不用猜，他们肯定是恋人啦，周月说。李秀华则说：后天才九月一号，老生还没多少到校，新生也才开始报道，这些恋人是那里的呀？赵渝轻轻地笑着说：我有个堂姐在武大读书。因为武大校园环境好，不少外校的学生，甚至地方上那些谈恋爱的人，都想法混进大学去谈恋爱呢。

一对恋人拥抱着，斜躺在双人椅上。

505室的三个女生，几乎是同时听到从椅子方向传来了呻吟声。这些女生们可能未经历过这种声音，但她们都似乎与生俱来地熟悉和理解这种声音。那种声音平时是听不到，也学不会的。但它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那声音开始很弱，很舒缓，很羞涩，但很快，它似乎被一种力量和节奏逼迫着，鼓动着，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急。到了后来，便有些不顾一切甚至是歇斯底里了。

李秀华才发出一声浅笑，就被周月捂着了她的嘴巴：还不快走！

但刚一转弯，周月又拉住了李秀华和赵渝。三个姑娘都停了下来。她们前面不远，有一束昏朦朦的灯光。灯光下面，有一对男女相拥而立。李秀华最先发现并看清了那个女子的面孔，她附在周月耳边说：是今天下午从我们505室搬到学生公寓去的那个魏玉珏！

确实是魏玉珏。在距周月她们十米左右的棵大树下，魏玉珏换上了一套深色裙装，与她的司机面贴面地站在那里。很显然，他俩己情到深处，早已不顾一切了。她们贴着脸说着什么，然后便是死去活来的长吻。这个年龄的男女是经不起亲吻的考验的，吻着吻着就出现了一系列的“小动作”。突然，只听见魏玉珏发出一声很深很沉的呻吟，两腿一抬，夹住了司机的腰。高个司机抱着她，一步步退到一片浓荫之中……

505室的三个姑娘当然没好意思把魏玉珏和她司机的“精彩电影”看完，便由周月拉着推着，离开了那片树林。她们选择了一个灯光较亮的地方坐下。但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还残存了被刚才那一幕“电影情节”吸引引发冲动而泛起的红潮。

嘲笑这些女生是错误的，没有了这些细节，还叫大学吗？但看了刚才的“电影情节”后，505室的几个姑娘们，都有些回不过神来的感觉。都觉得胸口堵得慌。都一时找不到什么话题。

李秀华突然要听周月讲故事，当然必须是属于周月自己的故事，当然最好在故事中要出现今天晚饭后来找她的那个男子。周月说：可以，但有个条件。李秀华说：什么条件？周月说：我讲了，你们俩个都要讲。李秀华望着赵渝说：我同意，你呢？赵渝用手扶了扶眼镜，说：我同意啊。

周月说：我来自兰州的郊区农村，故事很土气，也很简单啊。你们有兴趣听？

李秀华和赵渝直直地盯着她：这不是废话吗？

在甘肃兰州近郊长大的周月，祖辈父辈都是农民。

姊妹多，土地差，家境不好。上有两哥，下有一妹。按当地风俗，父母的培养重点应该是两哥。那知父母几乎耗尽了所有，两个哥学习仍然平平。大哥连高中都未毕业便因跟不上而辍学在家，二哥在连续上了两个高中后，也只获得了一张技校文凭。为了让二哥离开农村，父母用把牛羊卖光而换来的两千多元钱带上，去托人帮忙。但是，他们的地位太卑微了，几个以前认识的熟人都不愿帮忙。说两、三千块钱算个什么礼呀，这几个钱就可以换一个工作的话，天下的人就都有工作了！最使周月难忘的是，她陪父亲去找一个远房亲戚的那一回。因为母亲生病了，父亲便让周月陪他去找那个亲戚。亲戚一家于十多年前离开农村到了兰州。听说是一个区政府的办公室主任。为了成功，临行前，父亲又想法凑了些钱，总共有五千元左右。父亲说：只要有人愿帮忙，这五千块钱就是他的了，我们可以连回去的车费都不要！周月当时才初三，不太懂事，便说：爸，没有车费，好难得走哇！父亲说：娃，只要你二哥能找到工作，我爬两个来回也心甘！

两天后，找到了那家亲戚。一听说她父亲是为儿子工作来找他们帮忙的，亲戚一家便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说有两个企业虽需要技工，但他们只收有兰州市户口的技校生。父亲这时己有破釜沉舟的念头了，带上那个装有五千元钱的布包，把亲戚推到另一个房间。几分钟后，父亲垂头丧气地出来，他拉起周月说：我们回去！

路上，父亲告诉周月，亲戚说，五千块，能找谁帮忙呀，我们有时请客吃一顿饭就要花上万呐！

父亲两眼含泪地看着她，突然问：周月，你娃有没有决心把书读出来？

周月用力地点点头。父亲说：那这几千块钱就留着，送你上大学！

全家人的精力和心思都花在了周月的身上。别人也许没有那种体会。周月记得当时说了一句话：爸，我就是当一辈子农民，也不会再来求这个亲戚了！这种被人看不起所带来的心灵打击，使周月焕发出一种无穷的力量。她的成绩在初三的一年中一直呈上升趋势。中考到了，当时，周月上高中有几个学校的选择：一是她上初中那所区镇中学，二是县一中，如成绩突出，可去兰州省重点中学。成绩下来后，她的考试成绩不差，读县中多了十多分，去省重点差了近十分。打听得来的信息显示：她要读省重点，需交一万五千多元的“调剂费”。

父亲决定她去兰州读高中。但家里只有六千元。看着家里的困难境况，周月提出去县中。父母不同意，四处借钱。这时，家来了个中年女人，周月叫她黄干娘。黄干娘是周围名气不小的媒婆。因她总做月下老人，她一来周月家，周月和她父母就知道她的意思。果然，她打了一个哈哈就对周月父亲说：周大哥哟，你们周月又高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呐，才几个月没看见，就出落得花枝招展的啦！如今中考又得了高分，唉，周大哥好福气呀，养了个才貌双全的女儿！父亲与她是同辈人，他笑着说：黄干娘这张觜是越来越会说了，说吧，你有啥子事？黄干娘收住笑容，说：这个事情，我不说你们恐怕也知道三分吧，我都为这事来过你家几回了！父亲说：是河对面肖家小子的事吧？黄干娘说：就是。父亲说：我们没啥看法，只是周月她……黄干娘看了周月一眼，说：肖泉为了和周月这门亲事，明年从兰州那所大学毕业后，要回到县城。他父母也很喜欢周月。他屋里的条件你们是知道的，那真是有吃有穿啦！肖泉的父亲对我说：他们老两口己是六十多的人了，他们只有肖泉这个儿子，挣的那些钱都是儿子的！他们知道周月考得可以，想去省重点中学读高中，需要钱，他们说：只要周月同意与肖泉的婚事，别说高中，将来上大学的费用，都给包了！

这个肖泉，周月早已认识。

她们两家之间，隔了一条黄河。黄河在内地人心中可能很大，其实它的上游，黄河很普通，除了终年都是黄色之外，和那种一般百米左右的河流没什么两样。在周月念初一时，肖泉就喜欢上她了。那时他们同在区镇中学。周月念初一，肖光权高二。肖光权长得人高马大的，只是偏黑偏瘦。一双细长长的眼睛，老爱嘿嘿地笑，一笑，就露出那两排整齐而白净的牙来。她们回家时，有半小时左右的同路。然后就要分路，周月顺着沿河公路回家，肖泉走铁索桥过黄河回家。他喜欢上她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因为下雨，她没有带伞，途中，肖泉把他那把让给周月，并坚持自己淋着雨回了家。第二天，周月在家里带了小包炒玉米，在还伞时把炒玉米递给他。笑着说：谢谢你啊！没多久，黄干娘找到她家，说河那边肖家的人托她来介绍……周月一家人都不知道河那边肖家人是谁。黄干娘想了半天，说：肖家是有名的养殖大户，他家一年光猪都要出售两百多头，他们的娃儿……黄干娘想了半天，说：对了，周月肯定认得，娃儿叫肖泉，前不久还借给她雨伞的呀！周月一下就知道提亲的人是谁了。也许是少女的羞涩吧，总之她当时就拒绝了。周月满以为他会因她的拒绝而记恨她，不再理她。那知他对她仍然很好，人多时不与她说话，没人时特别关心她。周月上初二那年，肖泉考上了兰州一所大学。上学前，他又托黄干娘给周月带信：大学毕业后，他要回来。

当时没什么，他上大学后，周月心里总是落空空的。

所以，黄干娘再次提起周月和肖泉的婚事时，己经开始懂事的周月产生了一种兴奋的感觉。

父母们也间接地认可了。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感情的天平己开始倾斜。

有了肖家的支助，周月进了省重点中学。

肖泉在周月上高二那年大学毕业，回到家乡所在的县城。

就在她进入高三准备奋战高考时，她和肖泉之间发生了分歧。他要她放弃高考念头，因为他父母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到省城开办公司。他让周月去协助他。她当然不接受。奋斗了这几年，不就是要兑现几年前被亲戚冷落后立下的志愿吗？父母也不同意。周月的反对引起了肖家人的不满，还说了许多伤人的话。今年3月中旬，周月向肖泉表示：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这两年多的时间里，用了肖家近两万元钱。她丢给了他一张欠条（大学毕业后三年内连本带息还清）。

李秀华问：说分手就分手，一点也留念吗？

周月长叹一声：那里的话啊，说没有一点感情，是不可能的。他其实还可以，但他家人太自私了，一点也不照顾别人的感情……更重要的是，因他家为我读书花了钱，因他家比我家富，他爸妈跟我说话时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使我受不了……你们也许没有经历过那种因贫穷而不被人看起的滋味吧。

赵渝问：不用猜，今天下午那个来找你的人，一定是肖泉了。他怎么又到了这里啊？

周月笑了笑，说：今年3月与我谈判失败后，他一刻也没中断对我的关注，并多次向我道歉，说他己经说服父母，支持我上大学。当他听说我要到这所大学来读书，居然于七月下旬先来这里做起了生意……唉，遇上他这种男人，你说我运气好还是坏啊？

李秀华抓住周月的手，说：其实，我好羡慕你啊，我觉得他不差呢……答应了他吧，周月！

周月说：李秀华，你也许比我小，还没恋爱过吧？赶快找个男朋友，到时你会明白我的难处的。

赵渝侧过头来，端详了李秀华一会儿，轻轻地笑了，问：老实交待，恋爱过吗？

赵渝见李秀华把脸垂得更低了，说：你不说我也看出来了，一定是还没有与男人恋爱过，还没有与男人……所以……心里想得难受了吧？

那知李秀华突然抬起脸来，扬起肉嘟嘟的小拳头，轻轻地在赵渝肩上捶打：你胡说八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恋爱过呀？你以为天下男人只喜欢你啊？

赵渝正要回击她，被周月用眼神制止了。事后，她对赵渝说：当时，我己看到李秀华眼里充满了泪水。所以，周月伸过去一只手臂，轻轻地把李秀华揽进怀中。用关爱的语气对她说：秀华，别生气啊，赵渝是开玩笑的，别怪她啊。

赵渝也拿出两块绿箭口香糖，给周月一块，将另一块剥开后，放进李秀华口中。边丢边说：向你道歉啊，我们的小气鬼。

李秀华用手擦了一下眼角上的泪，连续叹了几口气，说：真的，我好羡慕你们，聪明又漂亮。

周月从李秀华的表情中，断定她心里有故事。只是那故事也许比她的更涩。她一边用手给李秀华梳理被晚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一边说：你如果有什么，就说出来吧，闷在心里，多难受啊。久了，还会闷出毛病。

李秀华嘴里嚼着赵渝给她的口香糖，信任地对周月和赵渝说：我是把你们当姊妹的啊，可别把我卖啦？

周月和赵渝伸出小手指：放心，我们拉勾发誓，那个对别人说了，就……嫁不出去！

李秀华一撇嘴，说：你们长得这样漂亮，追你们的男人都排成队，还会嫁不出去？这不是废话吗？

周月给赵渝递了个眼色，说：秀华，想好啊，信得过我们，就摆出来，信不过，我们也不勉强。

赵渝知道周月的用意，连忙附和到：既不敢说，也不相信我们，那我们就回去呐。